男人大概有三四十歲的年紀，膚色偏暗，額間眼角已經生出了些淺顯的皺紋，看上去平時做的是份操勞的工作。穿的是身休閑服，套頭衛衣和牛仔褲，搭配得比較拙劣，像是資訊跟不上潮流的步伐，落後了得有五六年的時間。總之，給人一種古板少趣平平無奇的感覺。

這次是真·平平無奇。

“他的身份好像是掌門。”

研究員說。

他和對方也只是在副本裏打過一次照面，交流還不多。這人似乎積分豐厚，按理應該是有足夠的副本經驗打底，卻不知為什麽，實力並不算高，甚至應對起npc時的姿態顯得無措而生疏，並不像一個資深玩家。

偏偏，算上這回，研究員遇到對方兩次，副本的星級與死亡率排擋都不算低。

可能是沖著積分來的。

通關基本靠別人，他就在那裏茍著。

上一遭，這人有幸茍到了最後，然而看來這次，幸運女神並沒有繼續眷顧於他。

“他是什麽時候死的？”莫莫驚訝。

這是一個生面孔，從昨天進副本以來，她就從來沒發現過還有這麽個人的存在。

研究員同樣不得而知。他們現在已知的玩家可以分成三撥，以樓層劃定。正好每層各有三位，五層是莫莫、冉一笑和牧小雀，七層是課代表、趙正光和園丁，八層是他、路人甲和體育生……

等會兒。

研究員思緒一頓，怔楞著回了下頭。

“體育生呢？”

身前身後，視野範圍堅持不到五米，就會徹底融入濃稠的白霧之中。所能見到的這一小片土地上，孤孤零零，就他們兩個會喘氣的活人。一旁的樹幹中央吊著個屍體，除此以外，近前一個多餘的遮擋沒有，哪怕是遠處的山嵐當中，也連個影影綽綽的人形都瞅不見。

明明剛才還聽到他在講話……

兩個玩家心下驚異，向著來時走過的路，又返回去找了幾步。

什麽也沒有。

這處山地十分荒涼，腳下踩著的是並不算松軟的泥土，土中混了堅硬的石子與沙礫，偶爾一兩株營養不良的萎靡草叢，斑斑駁駁地裝點在路邊，連不成片。

不存在灌木，阻礙視線的，只有霧。

“也就沒一兩分鐘吧？”莫莫惴惴地道，“他不是剛問我有沒有到嗎？”

這真不能怪他們覺察力不夠，反應遲鈍。畢竟體育生的聲音全程都響在後方，時不時地就要向他們確認一下進程，存在感極強，讓人完全生不出多餘的顧慮，去關註他有沒有跟上的問題。

“腳步聲……”

研究員緊皺起眉，努力回憶。

山上的地面半硬不軟，鞋子踏在上面會踩出不小的聲音，更何況林子裏又這麽靜寂。一路上，他盯著前方莫莫的身影，耳邊毋庸置疑是一直回蕩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的。他們人又不多，兩個人和三個人的動靜並不算太難分辨。再說，莫莫也許會把身後的響動都混為一談，但他正好走在隊伍的中央，前後兩方總歸是存在分野。

什麽時候不見的？

有不見過嗎？

“難道是我們停下來以後？”

可是山間又靜又涼，除非憑空消失，不然若是變故突生，對方總得有點反應，難免會發出聲音。

他們怎麽會什麽都沒有聽到？

莫莫踱了幾步，把附近的地方都看了看，沒有什麽有意義的發現。揮之不去的霧團繞在她周身左右飛舞，探查了這一邊的事物就無法同時兼顧到那一邊。地面上著實不存在一點可疑的植被，她略略看過幾眼，就將註意力放到了腳下的土地本身。

土質不算松軟，但人走過仍然會有痕跡。

她盯著自己剛踏出來的那一團亂糟糟的腳印。

目之所及，能瞅見的地方，找不到任何錯處。

思索間，她把視線放遠——

研究員同時也在研究，他擡頭看了看上方的天空，自進入副本以來，雖說有白天黑夜的更替，但他們從未在天上看見過任何熟悉的天體。這對於一個副本來講，倒是一種常態，玩家們並不以此為奇。

不過，體育生確實提到過，他的方向感不好。

他似乎是那種需要一個明確參照才能更好辨認路線的人，依靠單純的空間想象力並不夠。

當然，這不絕對。實際上，副本涉及靈異因素，有時候碰上了鬼打墻之類的設置，等於是施加了一個必會迷路的debuff，任你方向感再好也沒什麽有效助益。

說到這個……

研究員頓了一下，轉頭看向莫莫。

兩人的視線對在一起。恰好莫莫也想到了什麽，正要向他求證。兩人目中所見的疑惑相仿，似乎意識到的是同一個問題。最後是她先開的口：“我的方向感是身份帶來的加成，其實不能算是我自己的。”

她的眼神裏帶著詢問的意思，是在示意：你呢？

摸金校尉這種身份，會有類似的加成再正常不過。

但研究員嘛……

研究員遲疑了一下，還是給了肯定的答覆：“我也是。”

莫莫點點頭，沒想太多。研究員有很多種，他介紹身份的時候可能為了方便，沒加定語。

她向著一個方向走了過去，霧霭在她身前層層推開，這是他們先前倒退來的地方，按理說，不用再走幾步，就應該能夠再次看到那株吊掛著屍體的樹。

可是它卻並未在預料之中出現。

羅盤對目標的感應有一個適應屬性，在他們抵達樹下後不久，就已經停止了旋轉。

如今也再沒產生過動靜。

低頭看腳下，土壤中只剩下了一層新鮮腳印，是她正在進行的步伐，這顯然不是他們曾經走過的路。

先是坑消失了，之後是人，現在又是屍體。

該在的東西，卻不在原本的地方。

“這山……好像在動。”

這種情況有些超出了莫莫的理解範圍，因此她的話中帶了一絲猶疑。

但事實就是如此表明。現在事情十分明朗：他們兩個的空間能力都有借助系統的引導，認路並非從感官上進行的判斷。如果單憑肉眼，對周遭環境的認知實際和普通人一樣。體育生說得沒錯，這座山中的樹林大同小異，土地的顏色千裏如一，加上有霧氣幹擾，一路走來，哪怕變化就發生在他們的眼前，眼睛一開一合間，那些微妙的不同，也很難察覺。

“所以，環境其實一直在變。”

研究員接受新設定接受得比較快，直接幫對方把這個結論夯實。

他沈下神色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，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。他所在的現世和大部分玩家一樣，都沒有鬼魂的存在。不過古往今來，鬼故事就沒少聽過。因此，一涉及到靈異的領域，好像發生什麽不科學的事情都很正常。

他問莫莫：“你平時在現世，沒聽說過類似的情況？”

莫莫能有羅盤這麽個寶貝，一看她的現世裏就是人鬼共存的那種。

“靈異，都作用在主觀。”莫莫搖了搖頭，“對客觀起不了作用的。鬼打墻，也是幹擾人對客觀的認知。哪有直接能把人憑空移走的道理？”

所以她對於當下的這種設定就比較費解。

當然，從宏觀場外的角度來講，倒也說得通：“副本開在陰間，這估計是借著陰間的便利做出的效果。但是，故事裏的邏輯怎麽說？不可能真有能悄無聲息隨便移動的山體吧？”

“既然不可能，那就不是。”

研究員的思路倒是很清晰，他牢記著那句流傳千古的偵探名言：排除了所有不可能，剩下的不管多麽難以置信，一定就是真相！

他說：“山體不會移動，證明這不是真的山體。”

“……”莫莫嘴角一抽，“你是說，山是假的？”

山是假的，那旅館呢？

旅館裏的……人呢？

“我們不會被集體造了個夢什麽的吧。”

莫莫原本只是隨口一說，結果話音落下，一陣沈默彌漫開來。

兩人驚異地對視了一眼。

覺得，這個猜測……莫名地有些靠譜？

常見的百搭套路，越想越覺得貼切！

濕涼的霧氣浸在肌膚，莫莫和研究員面面相覷半刻，忽然深刻地感知到了自身力量的單薄。他們亟需把這個神奇的發現和隊友們分享一下，共同商討接下來的探索方向！

不過考慮到不知所蹤的體育生，兩個人秉著感天動地的隊友情，還是又在山裏轉了一陣。

可惜，一無所獲。

活人沒有，死人沒有，活的羅盤像是死了一樣。

這倒也沒有辦法，整座山不知道總共有多大，哪怕體育生乖乖站在原地不動，可山不答應，山自己會動。

鬼知道是把他轉去了哪裏。

眼瞅著天色慢慢黯淡了下來，他們終究得先確保自己的安全，是不能再繼續多呆了。

只能希望那孩子自求多福……

兩個人往回走去。

系統buff的神奇就神奇在這裏。他們的方向感體現在“認路”這一個技能上面，準確來說，是“認得回去的路”。故而，莫莫被拉進游戲至今，尚且還沒有因為迷路撞上鬼打墻這種憋屈的中招而栽過跟頭。

某種意義上來說，也算是個外掛了。

如今，兩個人雖說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換到了山中的哪裏，但卻明白怎麽走，能回到那條馬路上去。

要不是接連有東西失蹤，讓他們推導出了霧氣中藏著的規則，這一趟走回來，兩個人沒準兒還會天真地以為自己是在原路返回。

這次深入山中太遠，回來難免又花了一番功夫。

所幸，到達院子跟前的時候，天上還有象征著白天的亮光。

越靠近賓館的地方，確實霧氣會越稀薄。

研究員順著馬路的方向，往山腳下看去，又想到了自己關於凈塵坡的那個猜測。

可惜雲霧就在幾米開外的地方生生不息地翻滾，能看見的只有一片蒼茫。

說起來，馬路上的區域，他們還沒來得及探索，不知道和山裏的情形是不是一脈相承。

研究員嘆了口氣，剛要回身，卻見道路盡頭，那層層環裹的山嵐中央，虛虛實實地，出現了一個黑影。

天色不早，光線暗沈，有一瞬間，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。

定睛再看，才發現不是。

從山下的方向，真的走過來了一個人！

莫莫見他轉身，原本向前的腳步一頓。她也順著隊友的目光看去，在兩人一片驚詫的眼神中，那道身影緩緩靠近，繚繞在其周身的煙霧一道一道漸次抽離，對方真實的樣貌得以清晰地映入他們的眼瞳。

是樂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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